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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特已經死了十二年了,在每個起風的季節我總會想起她,我永遠記得那些黃色的膠布條在十二樓宿舍樓頂飛舞拍打的樣子,它們就像派特的鬼魂,在黑夜裡瘋狂飛舞。我常想像當派特孤獨的站在屋頂的欄杆上,一個人俯瞰著三十六公尺以外的地面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她決定一躍而下。派特沒有留下遺書,所以沒有人真正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所聽到的多半都是猜測而已。

派特是我的研究所同學,在這個多半是男生的科系,我們這一屆的女生算是出奇的多,總共有八個,我們來自各個學校,都是經過考試進來的。派特不同,她的大學成績很好,是從大學部直接保送上來的,那一屆總共保送了五個學生,她是唯一的女生。我們那一班的女生很特別,不止數目多,也都長得不錯,功課又特好,而且很團結,我們常常夥在一起上KTV,喝酒唱歌,找男生聯誼,上圖書館找資料,或是一起在宿舍K書。

那一年學校的女生特別多,原有的女生宿舍塞不下,於是學校就把一棟新落成的男生宿舍頂樓空出來,總共八個房間,作為女生宿舍。我們班的女生都被安插在那一棟宿舍的頂樓。

住在男生宿舍的頂樓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彷彿城堡裡的公主,住在城堡的樓頂,那個禁地男生們不被容許踩進去。我們每天合法的進出男生宿舍,住在男生宿舍裡,男生們都被我們踩在腳底。我們常常在屋頂乒乒乓乓的開啪踢,跳舞烤肉喝酒和摔酒瓶,有時候男生們被我們吵得探出頭來一看究竟,有時候會在窗口大聲叫罵,但是也只能僅此而已,他們不能上頂樓,所以只能隔空喊話,他們喊過來,我們就喊回去,反正晚上黑乎乎的誰也搞不清楚是誰在火燒屋頂。我們又特別團結,教官來問話的時候我們都像可愛的小白兔般推說一概不知,反正教官疼我們,問不出來就作罷回去。一個星期教官會有一天留宿在宿舍裡,那一天我們都會特別乖巧,絕對不在那天開啪踢,算是給足了教官面子。

我們有時候也會跑到樓下男生宿舍,去敲一些我們認識的男生的門。校規只規定他們不能上來,沒有規定我們不能下去。男生的房裡很亂,可是設備一應俱全,有的男生玩音響,有的男生玩小提琴,有的男生的床底下永遠有一打伏特加,有的男生抽雪茄。我們需要娛樂的時候就會跑下樓,砰砰砰的敲門,然後就會有一個通往樂園的門為我們敞開。在樓下有時候會碰到男生打著赤膊從浴室走出來,他們不遮掩,我們也不害羞,他們當我們是本大樓的寵物,我們當他們是本大樓的佈景。

八個女生之中,我和卜莉特別要好,我們兩個都是舞棍,喜歡參加舞會,喜歡喝酒,我抽煙,卜莉不抽,但是她不討厭煙味,我抽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喝酒陪我。我們兩個常常一起玩樂,算是十足的酒肉朋友,我們玩得很兇,但是功課卻很好,我是班上第一名,她則都維持著前十名,我們的距離剛剛好可以一起用功,卻又不會有瑜亮情節。

派特也常常參加我們的屋頂啪踢,她也跳舞喝酒,她也摔酒瓶,她既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瘋狂,也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拘謹,她是一個恰恰好的女子。

我跟派特的交情還算不錯,她剛好補足了我和卜莉的友情中缺乏的那一部分。卜莉是享樂派,派特則是理智派,我和卜莉在一起時都在瘋狂玩樂,跟派特在一起時則是清談居多。派特是女性主義者,但是她不討厭男人,她常取笑我和卜莉的玩樂是一種變相的求偶行為,我的反應通常是哈哈大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反對。

班上的八個女生裡面,大概只有派特始終沒有緋聞,其他的人換男友都換得很兇,原因可能是,派特是我們之中最不引人注意的。派特並不醜,以某種角度來看她其實很可愛,可是她一點也不吸引人,她比較像是個影子,一個家具,或是一顆長在那裡太久以致於被忘懷的樹。我們聯誼的時候常常有女生會被盯上,可是她從來沒有被盯過;我們都收過從門縫偷偷塞進來的情書,只有她沒有。我們曾起哄幫她介紹過男人,可是往往介紹的對象不是看上卜莉,就是看上我,久而久之我們都不太好意思這麼做了。

派特對此似乎也很坦然,她是個甘草型的人物,她常常拿著小時候的照片告訴我們,她小時候長得多麼可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長大就變成這樣。」她會如此自嘲,然後我們會跟著起哄。

她有過一個追求者,只是她並不喜歡他,她都稱他為「那個傢伙」。雖然我們都沒有看過「那個傢伙」,可是都聽過她形容,她說「那個傢伙」是晚上睡覺突然醒來看到會嚇一跳的那種,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她會故意一個冷顫說,與其晚上起來老是被嚇到,她寧可一個人睡覺。

她也有過喜歡的人,是一個實驗室學長,可是學長並不知道,她的喜歡僅止於暗戀,而且是很暗的那一種,暗到學長把她當成一個同性好友,向她傾訴他的苦戀。有時候她聽完他的傾訴會來找我們「譙」,說今天又聽了他的訴苦。她實在很想叫他閉嘴,可是又怕說了他再也不來找她。「實在很鬱卒咧!」她說。

派特很少提到她的家人,我們也沒多問,因為其實我們自己也不怎麼提,每個人家裡都有一本難唸的經,誰也不比誰的容易。我很早就因為忤逆被父親逐出家門,勒令只要他在家我就不准回去,卜莉的家裡有七個女兒,她是最小的一個,她的父親重男輕女,在外面搞了個女人幫他生了個兒子。大家雖然不提家裡的事情,可是都有個垃圾桶,卜莉是我的,我是卜莉的,我有時會向卜莉哭訴我有多想回家,卜莉會跟我罵她老爸不是東西,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派特跟誰抱怨過什麼。

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八個人常常混在一起,二年級的時候就開始逐漸疏遠,一方面是大家忙著做論文,一方面則是那時候大家開始有了固定的男友,又要忙功課又要約會,再也沒有人有心情開啪踢。卜莉和我仍然黏在一起,我們常常在K書K到快要崩潰的時候到學校的舞會狂舞,流汗宣洩壓力,跳完舞後再回宿舍繼續K書。其他的人也各有歸宿,只有派特是一個人。派特老是一個人孤魂野鬼般的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可是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因為一個人進出的不止她一個。

二年級下學期我和卜莉搬出宿舍,因為我們兩個都交了男朋友,住在宿舍裡受到男生不能留宿的限制,我們都覺得很厭煩,於是我們兩個在外面合租了一間二房公寓,搬出去之後我跟派特的來往就更少了。

我是從電視上得知派特的死訊,那是星期六晚上,我正趴在床上看電視,一面喝咖啡一面喀著可樂果蠶豆酥,我聽到電視新聞報著,某某大學學生派特跳樓自殺云云。我本來不以為意,雖然聽到派特的名字讓我忍不住特別仔細聽,因為派特的名字並不常見,應該不會是同名同姓,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的身邊會有人自殺,所以我也沒有把新聞和我認識的人聯想在一起。

然後電視鏡頭照出宿舍的大門。

我呆住了,趕忙跑去拍卜莉的門,卜莉正在洗澡,被我嚇了一跳,她的身體滴著水包著一條浴巾跳出來喊道:「什麼事什麼事?」我白著臉說:「剛剛電視說,派特自殺了。」

「妳神經病啊!」卜莉瞪我:「妳是唸書唸到短路了嗎?」

「我真的看到了!」我發誓說。

「胡說!」卜莉說:「不要因為一些胡說八道打擾我洗澡。」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我拖著半裸的卜莉到我房間裡,劈劈啪啪的轉著電視台:「一定還有別台會報導。」

可是電視台轉來轉去,沒有再看到那則新聞。

「怎麼辦?」我說。

卜莉對我翻白眼:「讓我先穿衣服,我快冷死了。」

我放開卜莉,她跑回房間穿衣服,我在客廳打電話回宿舍,宿舍裡的電話響了好久,沒有人接,我急得團團轉。

「怎麼辦啦?」我說。

「我們回去看看。」卜莉說。

於是我和卜莉騎著腳踏車回到宿舍,頂樓黑乎乎的,只有米蒂的房間亮著燈光,我們去敲門,米蒂來開門,她一臉驚恐,看到是我們鬆了一口氣。

「嚇死我了。」米蒂撫著胸口:「我還以為是誰。」

「我看到新聞,說派特跳樓自殺了,」我說:「真的假的?」

「是真的。」米蒂蒼白著臉說:「樓頂那邊還圍著黃布條,早上校警來圍的。派特是今天凌晨跳樓的,我們都沒有人知道。」

「她有什麼異樣嗎?」我說。米蒂和派特是室友,我們想或許她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沒有。」米蒂搖搖頭:「我最近趕論文,每天很晚才回來,一起床又到實驗室去,我們很少交談。」

「大家都跑到哪裡去了?」卜莉指著空洞洞的房間。

「今天出事之後,大家都不敢留在宿舍裡,能跑的都跑了,我是沒有地方去,只好留在這裡。」米蒂說:「我明天也要回家去,我不敢一個人留在這裡。」

「到底怎麼回事呀?」我說。

「我也不知道。」米蒂說:「今天早上校警和派特的父母來過了,派特把存摺放在桌上,留了一張紙條說要把存摺交給她父母,其他什麼也沒說。」

「那妳現在怎麼辦?」卜莉說:「要不要到我們那裡去?」

米蒂點點頭:「要是有地方去,我也不想留在這裡。」

米蒂開始收拾書和衣服,我和卜莉在一旁等她。遠遠的黑暗中,圍在屋頂的黃色的布條在啪啪做響,像是一群人很吵雜的叫嚷。那是我們以往開啪踢的地方。米蒂收拾好東西,就跟著我們騎著腳踏車出去。

米蒂第二天就回家去了,我跑到系館去打探消息,派特的實驗室裡只有一個學弟在做實驗,其他的人都不在。

「其他的人咧?」我問。

「今天都沒來。」學弟說。

「你知道派特的事情嗎?」我說。

「我從新聞上知道派特學姊跳樓了。」學弟小聲的說。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問。

「我只聽說派特學姊最近論文不是很順利。」學弟想了想說:「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學姊平常很少跟我們來往,我們都不清楚她的事情。」

「沒有別的事情嗎?」我說。

學弟搖搖頭。

於是我回到住處,卜莉還在睡,這個懶女人,睡覺永遠那麼重要。那天是星期天,學校裡人不多,我問不到消息,只好忍到第二天。星期一一早我到系館,系館裡沸沸湯湯,大家都在討論派特的事情。

有人說派特是因為論文做不出來今年畢不了業,一時想不開所以跳樓了;有人說因為她功課一直都很好,最近碰到瓶頸,沒辦法排遣,所以跳樓了;有人說是因為她是養女,她的父母不讓她繼續學業,所以跳樓了。眾說紛紜,大家都猜來猜去,唯一的共同點是,大家最近都很少跟派特說話,因為忙,所以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派特的指導教授很自責,聽說他一早就被叫到系辦去了,系主任為了這件事情問了他很久,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離開系辦後就因為心情不好直接回家去了。

我很悶,跑到宿舍去,敲一個以前經常一起喝酒的學長的門。我說我很悶,有沒有酒,我要喝。學長看了我一眼,從床底拿出一瓶伏特加,說:「妳這個酒鬼,只有喝酒才會想到我。」

「我很悶呀!你陪我解悶。」我說。

「悶什麼?都快畢業了,還不去趕論文?」學長說。

「派特自殺了,你知道吧?」我說。

學長點點頭,他默默的說,那天凌晨,派特掉在另一個學長房間窗戶外面的地面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可是那個學長睡熟了,他以為是外面在施工,不以為意。派特躺在地上呻吟了好久,學長以為那是外面的小狗在嗚嗚叫,所以也沒有起來。等到天亮了,大家發現她的時候已經斷氣了。那個學長很自責,他說要是他那時候起來看了,或許派特還有救,他因此心裡很難過,就回家去了。

學長給我遞了一支百樂門,我們抽了起來。

「妳不要想太多。」學長說:「趕快先畢業要緊。」

我什麼都沒有再說。

我一個人回到宿舍樓頂,原來充滿歡樂的屋頂現在一片蕭條,只有一條黃色的膠布條在空中飛舞。原來總是飄著衣服的晒衣場,現在空盪盪的只剩下幾枝被遺忘的曬衣架,以前我們總喜歡一起到洗衣間洗衣服,一面洗一面聊天,然後捧著一臉盆的衣服到晒衣場曬。可是現在整個頂樓一個人也沒有,連衣服也收光了。

派特很快就被火化了,她的父母北上來幫她辦完喪事就回去了,班上同學推派了幾個代表參加喪禮,我們七個女生都去了,大家都哭得很傷心。派特的媽媽跪在地上哭,她的爸爸則默默的掉眼淚,他們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養父母,也不像會逼派特退學的樣子。

那派特究竟為什麼自殺?沒有人知道,派特的喪禮結束後,大家又忙著回學校做論文,沒有人有空再討論派特的事。那年大家都順利畢業了,只是畢業的人數比入學時少了一個。

畢業以後,大家都分散了,男生們去當兵,女生們找工作。我和卜莉仍然保持聯絡,我們有時候仍會相約去Live A-Go-Go聽伍佰的演唱會,或是到附近的小酒吧跳舞,可是我們越來越忙,也越來越少相聚。

我不知道為什麼派特的死讓我那麼難以忘懷,我和她並不特別要好,或者是她是我身邊第一個自殺的人,我的身邊從來沒有人是那樣死去的。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怎麼樣,可是我始終忘不了派特,我常會想著她從十二樓墜下,撞擊到地面,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樣子,不知道她一個人在那裡躺了多久,那時候的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常覺得她似乎已經在那裡躺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從她從樓頂墜下開始,而是她打一開始就一直躺在那裡。她一直孤獨的躺在那裡等著別人來救她,只是沒有人注意到而已,於是她只好一個人躺在那裡流著血,終於死去了。她太不引人注意,以致於連她躺在那裡都沒有人看到;她太不引人注意,以致於她的呻吟都像風聲一般被忽略過。

我常思索她是否釋放過求救訊號,或許她其實曾經向我們求救過,只是我們並不知道;或許是她太喜歡隱藏自己的情緒和感傷,隱藏到最後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那些感傷一直堆積,終於有一天滿了出來,從十二樓傾瀉而下。

我常想到她,可是也僅止於想想而已,只是每次回學校,我會刻意的避開那間宿舍,我怕我會不經意的看到她的身影。即使我極力避開某些情境,只是回憶始終揮之不去,那一夜飛舞在黑夜中的黃色膠布條猶如一個鬼魂,一個始終不被了解的鬼魂,終於在死後得以暢快哭泣。

在每個起風的季節,我都會想到她,就像她始終靜悄悄的埋在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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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rryonthefi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