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第四小節
車往前繼續開了十分鐘,他開始在路邊找停車位。那是一個陌生的小鎮,雖然距離我居住的地方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然而我從來沒有想到要到這裡來過,應該是因為沒有什麼必須要的理由。
很多時候,我們對於地方的情感是由於記憶,由於某種想望,或是由於你所愛的人。在這三種理由都不存在的情形下,一個地方就僅僅是一個名字而已。
我在現在居住城市已經住了十五年之久,算起來應該是我懂事以來住得最久的地方。前六年是因為求學,後面的九年則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即使居住了將近四分之一的人生,我對這個地方依然缺乏親切的感覺,因為既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記憶,沒有什麼想望,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書的人。
這裡的人們總說著一種我從來聽不懂的方言,而我的口音也只告訴旁人我是異鄉的人。在這十五年中,我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若要我仔細回想,這裡的記憶似乎還比不上童年時只住了六年的地方來的多。那對我而言真是一個既親近又疏遠的地方,彷彿是一個變了心的情人,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卻說不出他今天的髮型是怎樣的。
而現在,我在另一個陌生的小城裡。我曾經不只一次的在高速公路上看到這個小城的名字出現在交流道的地標牌上,然而每一次都是呼嘯而過,沒有停留一秒鐘的思想要下去看一看。而現在當我站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街頭,卻有著比諸我居住的城市來得溫暖的感受。
或者只是因為人的不同!
於是我們下了車,天空還是漂著濛濛的冷雨,我們並肩要穿過馬路到路的另一邊的火鍋店去。路上的車不多,但車速很快,我們等在路邊遲遲不敢過去。馬路寬得讓風一無阻擋,一陣冷風吹來,我縮著脖子發抖。他突然猛的牽起我的手拉著我過馬路,在車水馬龍中他尋得了一個空檔;在車陣中,他帶著我左支右綽,在五輛車子呼嘯而過之後我們到達彼岸。
到了對街他並沒有馬上放開我的手,不是很緊的掌握,而是鬆鬆的含著,彷彿他的手也在沉吟。於是那個「牽手和關係之理論與研究」便跑進了我的心裡。
我困惑著,我的手跟他的手究竟是什麼關係?我跟他又是什麼關係?我跟他究竟是「有」關係還是只是「表面」關係?或者根本就是一種見不得人的關係?
我討厭最後一種關係。
我想著,我究竟是他身前的人,身旁的人,還是身後的人?
身前的人,是被想望的人;身旁的人是陪伴的人,身後的人是不被想起的人。
這段路並不長,因此關於關係的思考並沒有持續太久。店裡人山人海,我們在門口等著帶位。侍者帶著我們來到一條長條的桌子,因此我們只能對面而坐;店裡人多吵的不得了,說任何話都得用嚷的;相鄰的桌子離我們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嚷什麼話都好像在廣播。
我們吃的很慢,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吃,因為環境的緣故似乎說不上什麼話;間或他說一些朋友們的趣聞,他說他有一個朋友非常嗜辣,每次吃麻辣火鍋甚至把湯底拿來喝。他也提到他的網路生涯,他說他在聊天室已經聊了兩年多,認識了一些網友,也跟他們打打高爾夫和麻將,遇到我的那天早上,他打了一晚上的麻將,連澡都還沒有洗。
他說得津津有味的,關於一些我不認識的網友的趣事。誰跟誰相了親,誰跟誰出去玩了一次之後突然從聊天室消失了好一段時間,過了一陣子才傳來他們要結婚的消息。誰誰誰其實是某公司的大老闆,誰誰誰其實球打得奇好。哪個女生其實是兩個孩子的媽,哪個女生說話很嗆辣他很喜歡。
他說著說著彷彿他的一生都在那兒,包括他的過去未完成進行式。
我有點想問他,那我們這樣的約會,你為什麼沒有從聊天室裡消失呢?
想問,又覺得有點自討沒趣。聊天室在某種範疇裡可以說是婚友中心,可以是婚,也可以是友。當你遇到一個人,讓你覺得可以結束你的婚友生涯的時候,你自然會停止。我想他或者覺得他還沒有遇到。那我呢?
快九點的時候人群漸漸散了,我們的耳膜總算可以恢復正常的壓力。他很開心的喝著冰酸梅湯,他說是某一個朋友教他的,說酸可以解油膩。
我發現他的生活似乎被一層層的朋友包圍著,平常的朋友,生意的朋友,網路的朋友。他的生活塞滿了朋友的鞋印和汗味,他似乎鮮少有獨處的機會。
我突然想起他曾經告訴我他怕寂寞,還問我怎樣可以不怕寂寞,因為我告訴他我喜歡獨處。
一個人之所以喜歡獨處,究竟是因為他喜歡獨處,還是只是因為找不到相處的同伴。
我的喜愛獨處,又是基於哪一個原因?
我發現我們兩個幾乎是處在溫度計的兩端,他太怕寂寞,我又太怕吵雜。突然之間,所有關於關係的陰霾在這樣的差距之下顯得非常無謂,如果我們有這樣大的差距,那他絕不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那我又何必患得患失呢?
想到這裡我突然胃口大開,開始剝蝦殼。我想是不是應該開始跟別的男人約會了呢?
他抬起頭來奇怪的望著我。
牧神的午後繼續上演,以一種稍微激動的調子。
沒有人問問題,所以也沒有人需要回答問題,雖然到處充滿了曖昧的昇音和降音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