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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第一小節

出來時是九點,我說我倦了。他說,不如這樣吧,我們到你家去。

我斜睨著他,想從他的臉上讀出他心裡真正的想頭。他的臉還是一片空白,沒有太多的敘事體。

我說,不好吧,我不請男生上我家的。

我不一樣,他說,很有自信的。

哪裡不一樣,我想問,可是沒問,因為他一副自信滿滿。

我說,好吧,不過你得乖乖的。

他說好,表情還是一式一樣的空白。

下車時他說了聲等會,從車廂裡抱出了一大包的東西。我皺皺眉問他那是啥,他搖搖手要我別多問。上樓時我走在他的前面,偶而回頭可以看到他微微弓著的身子。

走進房裡時他便把手上的一大包東西攤了開來,是一堆書。五本艾倫狄波頓,兩本蔡智恆,一本傷心咖啡店之歌,四本籐井樹,兩本王文華,還有一堆拉拉雜雜,總共二十一本書。是什麼樣的人會同時看蔡智恆又看艾倫狄波頓的?

他說,我帶了二十一本書給你。

我笑說,蔡智恆我有一本了,所以只能算半本,你帶給我二十又二分之一本書。

他笑笑,把書一股腦的撒在地上,很任性的佔有了我的地板。


我開始翻他那一地板的書,他則開始用我的電腦上網。我們就那樣靜靜的坐著,唯一的聲音是他打字的啪啪聲。

我抬起頭說:「欸,我放個音樂給你聽聽吧!」他說好,於是我從架上挑出幾張CD,一面跟他說每一張 CD的故事。

Edith Piaf是我整整凹了博客來一個月才凹到,我聽了試聽帶就愛上了,可因為冷門,博客來沒有存貨,頻頻送mail告訴我抱歉缺貨中,要我知難而退;這種冷門CD不好找,我硬是等了一個月才送到我手上。Edith的歌聲沙沙啞啞昏昏黃黃的,彷彿坐在一個黃昏的長廊上。

Cowboy Junkies是學生時的最愛,那時流行聽錄音帶,整整兩百捲的錄音帶後來發霉報銷,害我心疼不已;想一一買回,Cowboy Junkies 可是不折不扣的發燒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錄音還要四五百元。

Billie Holiday是藍調爵士迷家庭必備良藥,沒有會吃不下睡不著;Tori Amos和 Sineado Corner 在我的爛 speaker裡低聲吶喊。

他看著我一張一張的換著,問我:「你幹麻那麼興奮?」

我說:「我在這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人可以一起聽聽音樂的;現在認識你,以後可以放音樂給你聽了。」

想想我又說了一句:「今夜,我是你的DJ。」

說完這句話自覺有些不妥,這句話似乎蘊含著太明顯的暗示,雖然我並沒有暗示的意思,我只想表示他是個很特別的朋友。有點想要臉紅,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並沒有注意到那句話的表示,我連臉紅都省了。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聽著音樂,我坐在地板上,他則坐在我的小沙發上。

他的話一直不多,我說話時他便靜靜的聽著,間或回個一兩句話。不管是聽話或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逕都是聚焦在穿越過我的頭部大約一呎的地方,即使是當他是凝望著我的時候。而不管他的眼神聚焦在何處,裡面都有些淡淡的哀愁的質素。我無由知道他這樣的表現是不是因為那一段未完成進行式的關係,其實在這一整晚的相處中,那一段未完成進行式幾幾乎被遺忘到不存在;但是現時的不存在並不表示真正的不存在,有時在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的結束之後,會在某處留下一個疤;那個疤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隱隱作痛。

我聽說有些人因為某些原因失去了肢體的某個部分之後,有些時候甚至仍會感覺到失去的那部份的感覺,譬如說痛或癢;那是因為大腦並不知道身體的那部份已經截去了,以致於在某些時候它會以為某些感覺的電波是從那一部分傳過來的。

通常一段很深刻或是結束的很突然的感情也是如此,它的截去猶如截去了身體上的一部分。你的身體的大部分都沒有被通知到這樣的訊息,它們仍然依照著之前的習慣在做反應;或者說,即使它們在理智上已經得知這樣的訊息,但是所有屬於小腦的機制的部分仍然很盡責的延續著之前的生理反應。

或者他的憂鬱眼神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或許他的大腦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但是他的小腦仍然延續著之前等待答案時候的生理狀態,於是它很習慣的給予眼神那樣的神氣,以一種憂鬱的方式進行。

基於一個朋友的立場,看到他這樣的憂鬱難免會有些歉意,歉意的來源是我對於他的陪伴的愉悅;當你的愉悅是建立在另一個人的憂鬱上時,一個女人的母性會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就好像哄騙一個因為吃不到糖果而大哭的孩子一樣,你通常會用一個顏色鮮豔的氣球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於是我說:「我幫你算個命吧!」他揚揚眉,意思是為什麼。

我說:「或許我可以幫你找到一個答案也說不定。」

他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我,那個眼神彷彿是說:「一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的不可解的戀情,它的答案會在一副紙牌上嗎?」

我揚了揚手說:「反正你也沒損失不是麼?」他聽了笑了笑。

於是我拿出了一副奧修禪卡。

奧修說,不管遇到怎樣的狀況,其實你心中早就知道答案的所在,只是你不願意去面對或是承認罷了。禪卡的作用只是很誠實的去揭櫫那個答案,讓你很平坦的去面對;或者在揭示的當時你仍然在抗拒,它會在你的心裡播下一個無法察覺的種子,當時機成熟時那個種子便會發芽,長成它應有的樣子。

我不願意用任何一種理智或是邏輯的分析去告訴他答案,告訴一個身陷其中的人事實的真相都是某種程度上的殘忍。通常身陷感情的難題的人都會一再欺騙自己,不斷給自己不死心的理由;然而其實在他們內心深處,答案已經是很清楚的了。但是知道答案並不表示他可以做出正確的反應,一個人的理智和情感的差距大概是有三百萬光年那麼遙遠。

我把牌在地上攤開,讓他看那個答案。我給他解說著每一張牌單獨的意思,但我完全看不懂那個答案的意思何在。他靜靜的聽完我的解釋之後,便慢慢的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我說:「你知道什麼了,我看不懂呢!」

他說:「沒關係,可是我已經知道了。」

我看著他半晌,然後說:「好吧,反正你自己知道就好。」他點點頭。

或者是我的錯覺吧,或者是我的期望,可我真的感覺到他在說「我知道了」時眼神有點異樣,在那個當兒他眼睛中的憂鬱稍稍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不太一樣的情愫,但我沒有辦法很準確的去描繪出來。那樣的眼神是有一點熱力的,可是又不是灼然的,只是在那很短的一剎那之間,有一點火星迸然而出,然後就隱於簾幕之後。

我不想再去猜想他的答案,或是他眼裡的火星。尤其是當我聽到他的故事的那個時候,我已經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我想告訴他任何一個真的愛他的女人都不可能會這樣對待他的,可我不能。有人說女人最大的敵人就是別的女人,然而我根本懶得成為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敵人。

於是我開始收拾地上亂成一片的牌子。就在我彎腰收拾的那個時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低聲的說:「我可以抱抱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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