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莓的幸福小舖

以某種角度來看，孩子世界的叢林法則甚至比大人的還來得嚴酷，這是最近突然有的感覺。

韋一直是個很有節制的孩子，在孩子群中，他不會打人，不會推人，不會罵人，不會跟人家搶玩具，頂多耍耍小孤僻，因為我一直教育他，如果想要玩別人的玩具，應該要很有禮貌的跟對方說：「你的玩具借我玩好嗎？」；同樣的，別的孩子也會這樣對待他。在他的小小世界中，他一直奉行這樣的法則，也認為這是一個每一個孩子都會遵循的法則。一直到最近這陣子，他突然發現，這個在他的世界裡奉行不晦的鐵律，竟然崩潰四散到無可回復的地步。

這似乎跟他參加的團課越來越多有關，認識的孩子多了，就不再限於之前那些很有禮貌的，或是只要稍有踰矩就會被媽媽阻止的孩子們。有些狀況開始出現在我們參加的團課之中，韋開始發現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那麼溫文儒雅，有的孩子會推人，有的孩子會擠人，有的孩子會打人，有的孩子會插隊。往往有些時候，韋老是排在隊伍之中的最後一個，因為這個有禮貌的呆瓜，只要有孩子來排隊，他都會「禮讓」他們讓他們往前排，然後他就發現自己永遠玩不到。

另外有些狀況發生在團課下課之後的孩子玩耍當中。有那麼幾次，韋興奮的跑來跑去的時候，被年紀比他大的孩子們追打，那些孩子的母親正在聊天，沒有制止他們。我拉住那些孩子們：「你們為什麼要打他呢？」孩子們沒有說話。「你們不可以再打他了。」看到四個四歲多的孩子追著三歲的韋打，我真的有點生氣了。我想，還好我在旁邊看見了，要是我不在旁邊，要是這件事情是發生在幼稚園，或是我剛好正在聊天，那這四個比韋年紀大塊頭大的孩子會怎麼對待韋呢？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

「這些孩子們的媽媽是怎麼回事？自己的孩子會打人，竟然也不注意點。」我非常不諒解。「下次不要跟他們玩了，免得被打。」當韋跟我抱怨今天被打的時候，我這樣說。韋點頭。

可情況並不因此而變好，下一次，韋聽我的話，躲那些孩子躲得遠遠的，可當韋高興地亂跑的時候，挑釁又上門了，上次的孩子帶著他的群眾來對著韋叫罵，叫韋走開。韋很生氣，跟他們對罵，說：「我為什麼要走開！」我上前帶開韋，要韋帶著他的朋友到別的地方去玩，但是心裡卻不是很高興，這些個孩子，行為怎麼跟地痞流氓一樣。回家後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爸爸，爸爸很生氣，要我務必告訴那些媽媽們，要她們約束自己的孩子。

「如果年紀大就可以欺負人，那下次我們也帶哥哥去。」爸爸說。

爸爸氣了一陣之後，突然說道：「為什麼人家老是要來打他？」我聽了一肚子火，我怎麼知道啊！韋韋在那裡自己玩得好好的，有人來挑釁，難道要怪我們長得欠揍嗎？可後來想想，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別的孩子那麼多，他們不去追，偏偏喜歡追韋韋呢？韋韋有什麼讓人特別想欺負的特質嗎？

本來以為這事情可以暫時落幕，那天帶韋去上數學課，又遇到類似的狀況，下了課，韋在遊戲室玩耍，三個男孩子追著玩。追著追著，其中一個孩子開始動手打韋。韋跑過來我身邊，說有人打他。我想，大概是孩子們之間的碰撞，跟他說沒關係，人家沒有惡意。韋跑去玩，過了一會又來了。

「他捶我這裡。」韋比著他的背。我給他安撫了一下，讓他去玩，然後觀察孩子們的遊戲。三個孩子追著玩，其中一個最大的追著韋，然後追到了就打。韋被追到了角落，只好伸手擋住。

我拉住那個孩子。

「你不可以再打他了。」我說。

孩子跑走，依然故我，於是我把韋拉到身邊抱著。下課後我向老師反應這件事情，老師的回答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喜歡追來追去，難免弄假成真。我聽了，有些不服氣，我的韋即使追來追去也不會想要對人動手，為什麼有些孩子就偏偏會動手？如果他們的行為是合理的，是不是意味著我那個不會打人的兒子就活該當他們的沙包呢？還是說，我也應該訓練我的兒子開始還擊，免得老是被人當成免費的拳擊標靶？

另外一個衝擊則是從給他買了顆足球開始。韋愛球，於是我給他買了顆足球，讓他可以真的踢著顆球四處亂跑。有一個週末，我和爸爸帶著韋韋到附近的大學校園去踢球，周圍有幾個比較大的孩子看到了，便說要加入，韋很慷慨的答應了。那天，從那些孩子加入球賽的那刻起，韋就再也沒有碰到他的球，那些身強體壯年紀比他大身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速度比他快的孩子們，總讓他只能跟在球的後面追來追去，在他靠近球一公尺之前，球就會從一個孩子腳上踢到另一個孩子腳上去。

「我好無聊。」跑得氣喘噓噓滿頭大汗的韋又生氣又沮喪：「他們都不給我玩。」我看著玩得瘋成一團的孩子們，深知即使我大聲疾呼要他們把球踢給韋恐怕也是枉然，因為在五秒鐘之後，在球的費落蒙催化之下，那些孩子們很快就會把我的托付放在腦後。

那是韋第一次體認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一種遊戲都是由排隊和禮讓組成的。

為了不讓韋那麼沮喪，後來我帶韋到公園踢足球都會嚴格幫他篩選球伴，那些太高的太壯的太皮的太有個性的孩子們，當他們用著渴望的眼神問我：「我可以一起玩嗎？」我只能很抱歉的對他們說：「對不起，可是他想要自己玩。」又或者，當韋自願跟某些孩子一起分享足球的時候，我也會特別叮嚀大的孩子，請他們不要忘記把球pass給韋。

即使是如此，韋還是經常在球場上受挫，畢竟在他這個年紀，半歲的差距是很驚人的，那並不是聰明才智的拉鋸戰，而只是生日排名賽。所以很多時候，韋的足球賽球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原來禮讓有時候是笨蛋的行為。」或許那時候，韋的心裡曾經出現這樣的聲音。但無論如何，在經驗法則主導下，韋漸漸學會了「排隊就是不需要禮讓」，然後在他被插隊幾次交涉不果之後，他也學會了插隊。

然後，今天發生了一件這樣的事情，我和韋帶著球到公園去，有兩個孩子說要一起玩，其中一個孩子已經小學了，是韋的舊球伴，因為他肯「讓球」，韋首肯讓他一起玩。另外一個三歲八個月的皮皮，是一個認識的朋友的孩子。我說服韋讓皮皮也加入遊戲，然後請小學的小哥哥擔任仲裁。但是很不幸的，這場球賽還是搞得有點bloody，皮皮雖然只大韋幾個月，卻是個「運動型」的孩子，球在兩個孩子腳邊傳來傳去，就是輪不到韋踢。我仔細觀察了戰局，韋太沒有鬥志，球滾過來滾得稍微遠一點就不追了，反觀那兩個孩子，追球的勢如瘋虎，所以球老是在他們倆人腳上滾來滾去。

我兒子不追球，好像不能怪人家不把球給他。於是我對韋說：「你要去追球，不然你永遠拿不到球。要追，就要追到底，只追到一半，就會被其他的人拿去了。」韋發狠勁，拼命追，不知道是年紀還是鬥志，結果還是有點雷聲大雨點小，韋的氣勢似乎沒法維持到他拿到球為止。等兩個孩子散去之後，我帶著韋踢球，我要他把我當成球門，從他站的位置一直運到我站的位置，不可以只踢一腳就不管它了。「如果球不夠強，你要追上去，一直踢一直踢才能夠射門，不然就不能得分。」我說。我要點燃他的鬥志，我不希望他成為老是哭著回來找媽媽的那一個。

韋踢著，很奮力，但是有時候鬥志還是會澆熄，需要我繼續搧風點火。我這樣做實在有點不知所以，說不定韋只是覺得這樣搶球很蠢，所以懶得搶，然後我這個做媽的偏偏拼命鼓勵他去做一件他覺得很蠢的事情。

韋玩了一會球，說累了，但還不想回家，我帶他到滑梯那兒去。韋爬上滑梯，站在滑梯頂上，玩著上面的轉輪，我找了個滑梯背面的位置坐下來，想韋在那兒玩應該沒事，然後我聽到對面的一個阿媽對這滑梯頂上叫：「你不要搶你不要搶，你先去玩別的。」順著她的眼光方向看去，似乎是兒子站的位置，我走到滑梯正面，看見一個孩子用身體抵著韋，把韋壓在旁邊的柱子上，韋也用身體頂著他，一臉倔強消極反抗著。大概是那孩子想要搶韋正在玩的轉輪，韋不同意，所以起了衝突。

孩子的阿媽在下面叫著，可孩子充耳不聞，繼續對峙著，我沒出聲，看著韋的反抗。韋繼續僵持，沒有要讓步的意思，孩子漸漸覺得無趣，便離去了。韋又在上面玩了一陣，才下來。下來後我告訴他，下次有人再擠他，他可以用力把他推開，不用被他這樣擠。韋點頭。

過了幾分鐘，我又聽到滑梯頂端傳來吵鬧聲，這次是另一個孩子在上面玩轉輪，韋想玩，於是伸手去玩，那孩子阻止他，用手捏他打他。

我在下面看著這幕，有點不知道怎麼心情。以往的我碰到這樣狀況，一定會大聲喝叱韋要他住手，可這次我實在說不出口了，因為不過幾分鐘前，韋的「溫文儒雅」造成他在足球場上的挫敗，他必須要「強悍」才能爭得自己的發球權。而在更不久之前，相同的轉輪爭奪的情景才上演過，只是角色對調而已。韋被攻擊的當時，大人們只能在下面做消極的勸導，「壞人」並未得到「制裁」，任由他被另一個孩子壓制，他必須去捍衛自己直到「壞人」不耐煩離開；為什麼他現在只是重複當時的行為，他就必須被指責和喝叱呢？就好像一個無力保護人民的政府，當人民受到傷害的時候，沒有力量懲治壞人，卻只會在人民起而爭取自己權力之時，予以譴責。這種政府是不是很鳥？這種爸媽應該也有一點。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為什麼別的孩子可以這麼做，而他不行？是因為他的品德比較高尚嗎？是因為他比較有教養嗎？是因為他比較有同理心嗎？那究竟為什麼這些聽起來像稱讚的形容詞，給他帶來的卻是屈辱和一次又一次的退讓，為什麼「不乖」的孩子反而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乖」的孩子就必須放棄？

想到這裡，站在滑梯底下的我，很理虧，很低聲下氣的柔性勸導著我的兒子，就像我每次看到一些只能無力的制止那些皮到莫名其妙的孩子的媽媽們一般。以往我看到這樣的媽媽總覺得很不屑，如果孩子明明做錯事媽媽還得苦苦哀求孩子認錯是怎樣咧？然後此時此刻，我竟成為這樣的媽媽的一員，只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告訴兒子，究竟為什麼他必須比別的孩子偉大。

很鄉愿嗎？是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事情，我也不喜歡這樣告訴兒子，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就是必須顯示自己的力量來捍衛自己，這個世界是屬於強者的，弱者只能在下面分食強者的殘羹剩飯，玩他們不想玩的球，溜他們不想溜的滑梯。

這些孩子究竟是瘋了還是怎了？又或者瘋的是大人，養成了這樣的孩子，然後還把孩子放出來，到處製造紛爭，讓其他的綿羊也必須變成獅子，讓草食動物基因突變成肉食動物。

有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變成免費沙包的？又或者，有沒有人可以分享沙包俱樂部的生存哲學，我只是不希望，兒子被欺負成習慣以後心理變態。又或者，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除了「他們這樣做不好，你不要學」以外，還有什麼比較有說服力的說法可以讓我告訴兒子，為什麼眾人皆壞，他偏偏就是得當個禮貌小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