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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紀錄一件事情,一個我帶著兒子散步時看見的景象。這一件事情提醒了我,在我們的周圍有多少因為人類利益而被犧牲的地球原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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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附近有個大開發案正在進行,有數萬坪的農地和工業用地釋出,變更為商業與住宅用地,因此最近附近總是大興土木,挖土機和大卡車不時進出,白天更不時聽到鑿地發出的巨大聲響,許多新建案紛紛推出,原來已經不被看好的地區,房價因為開發案而水漲船高。
每天早上,我都要推著兒子的小腳踏車在附近的小公園玩耍,這對兒子是一天之中最最重要的事情,他喜歡自己能夠騎著腳踏車那種長大的感覺,他喜歡在騎車的路途中指指點點問東問西,然後給評語。
我們每天散步的路線都會經過開發案的工地圍牆,那綠色的圍籬高高的圍住了原本屬於一家傳統產業工廠的用地,裡面不時傳來丁丁鼕鼕鑿地的巨大聲響,我們每天經過,卻也無法猜到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有一天,很突然的,那圍籬拆除了,原來充滿高高低低廠房的地方成為一片平坦的空地,壓路機來來去去的壓著馬路,新的馬路儼然成形,最令人興奮的是,我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新公園。
因為仍在施工,圍籬並沒有完全拆除,大部分的馬路入口都仍被圍住,避免車輛誤入,可是裡面已經有許多等不及的人們,越過圍籬到公園裡運動。於是我扛著兒子的小腳踏車,繞過圍籬,推著他到新的公園去玩耍。新的公園很大,很新,很乾淨,不像舊的公園的草地,已經因為附近居民帶著狗到那裡拉屎,變得又臭又髒。從那天開始,我和兒子的散步路線,從小公園轉移到了大公園去。到大公園的路途中會經過那些正在施工的新馬路,我們經過它們,保持著令人尊敬的距離,享受著這越過圍籬的提早得來的幸福。
事情是發生在前天早上,我和兒子做完晨光浴,騎著腳踏車正要回家的路上。一輛挖土機正在靠近開發案最西邊的一排透天厝附近施工,遠遠的,我看到有一個白色的物體矗立在挖土機的旁邊。那形狀像極了一隻白鷺鷥,可是它與挖土機如此靠近,讓人很難相信那是個活物,它就在挖土機的旋轉範圍內,只要一個不留神,都可能被挖土機傷及,任何有意識的生物都不應該那麼靠近。因此我想,應該沒有那麼笨的白鷺鷥吧,那或許只是一隻白色的瓶子,可能是工人帶來解渴的飲料,或是用來做記號的地標。
正這樣想時,我們越來越靠近,那影像越來越真切,越來越像一隻白鷺鷥。當我們夠靠近的時候,我清楚的看見那的確是隻白鷺鷥,它正呆呆的站在挖土機的旁邊,傻呼呼的看著挖土機的動作,一動也不動。那操作挖土機的工人似乎也不為所動,仍然很確實的執行著他的任務。
我從來不知道這附近有白鷺鷥,應該說,其實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排透天厝的後面究竟長什麼樣子,我只聽說那些房子後面就臨著某家工廠,中間有些小空地就被附近居民拿來種菜,沒有稻田,也沒有聽說這裡有樹林。白鷺鷥不都是在竹林的頂端築巢的嗎?我依稀記得那裡曾經有一小片亂亂的雜木林,其中好像有幾株竹子,或許白鷺鷥就是住在那裡的。圍籬拆除後,那小片雜木林現在已經是一片平坦的黃土。
白鷺鷥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挖土機轉身的時候幾乎掠過他的羽毛,讓人為他捏一把冷汗,可他似乎沒有感覺到,仍然愣愣的在那裡看著挖土機。白鷺鷥本來就是一種喜歡發呆的鳥,常常看到他們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田裡,像在想心事似的。這隻白鷺鷥大概又犯了愛發呆的毛病,只是他這次似乎挑錯了地方。
我們轉了彎,繞到透天厝的這個方向來,白鷺鷥離我們更近,看得也更清楚。那白鷺鷥似乎不是在發呆,而是在挑釁,他就挺著胸站在挖土機旁邊的小土堆上,像在宣示主權,又像在哀悼。白鷺鷥的身影顯得很迷惑,很孤單。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從白鷺鷥那裡感受到一股悲哀。
如果白鷺鷥曾經住在那裡,那他的家已經消失不見了,或許這就是他站在那裡的原因。或許他要看看那破壞他的家的怪物,究竟要把這裡變成什麼模樣;又或者,其實他並不是在挑釁,只是迷惑了,他記得這裡應該不是這樣的,於是他懷疑自己究竟是走錯了地方,還是只是做了一個過份真實的惡夢。於是白鷺鷥愣住了,就這樣呆立在那裡,忘了前進。
我不知道在市地重劃的時候,這隻不小心居住在鬧區荒地的白鷺鷥是否被納入評估?他們是否請他簽了拆遷同意書?他的家被毀壞是否曾獲得賠償?他們是否把他安置到另一個更好的地方?又或者,在他們眼中,他就不過是隻鳥唄!於是他們就當他不存在的,挖掉了他的小竹林。
白鷺鷥繼續悲哀而勇敢的站在那裡,他是否在憑弔他失去的家,和所有屬於那個家的回憶。或者在那裡,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第一次從他母親的嘴裡接過他生平第一隻小蟲,他是在這裡遇見他的最愛的,然後他們決定在這裡築巢,孕育他們的下一代。他的長女在這裡從樹頂跌落,結果被一隻路過的蛇吞去;他的長子在這裡學飛,並且成為這附近飛得最好的白鷺鷥;他的摯愛在這裡病逝,他為她在小竹林裡種了一小顆野薑花。所有的他的一生都在這裡,然後突然之間,它們就這樣不見了。沒有人給他解釋,也沒有人問過他,就好像他其實並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他就這樣被跳了過去。
我為白鷺鷥深深感動,我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件事情做一個紀錄,我應該把這個景象照下來,和屬於這個景象的故事紀錄下來,好讓所有的人知道,這裡曾經有一隻這樣的白鷺鷥。可是我沒有帶照相機,於是我急急推著兒子回家拿相機,可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白鷺鷥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挖土機還在那裡繼續工作。
白鷺鷥走了,不知道他走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或許他在竹林的第一棵竹子被鏟掉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而他現在只是回來憑弔而已;又或者其實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命運,因為之前和再之前,他都是這樣被趕出他所居住的竹林。又或者,其實他是一隻神經不正常的白鷺鷥,竟然把巢築在一個如此靠近人類的地方,這種生物早就被其他生物公認為掠奪者,只有他不信邪,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這麼壞的動物。
今天早上到公園去的時候,我看到幾個人來來去去,他們不像這附近的住民,他們穿著西裝,模樣斯文。他們站在公園的小坡上,對著遠方指指點點,比比劃劃。不知道在他們眼中,這片土地代表著什麼,是無限商機,還是更多的財富?這個開發案,究竟意味著更美好的生活,還是只是更多的財富累積?
我很想走過去,告訴他們有關那隻白鷺鷥的故事,我想告訴他們,如果當初留著那一小片竹林,或者只是在這個開發案裡少了十坪地,可是那卻留住了白鷺鷥一家人。可是我沒有,我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看著他們,像隻正在發呆的白鷺鷥。
或許過個幾年,再也沒有人記得這地方原來是什麼樣子,或許在過個幾年,連我自己都忘了白鷺鷥的故事。
我希望自己永遠記得那隻白鷺鷥,我也要把這隻鳥的故事告訴我的兒子,好讓他也明白,其實有些時候,我們可以不需要那麼多,因為留住的那一點,可能是某些人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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