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拉稍稍安靜了下來,然後說:「其實這一點我也想了很久,卻始終說不上來。他不是最帥的,不是最熱情的,不是最感性的,不是最體貼的,可為什麼其他的男孩我都可以忘了,卻始終忘不了他。到後來,我在想,唯一有可能的,或者是那一夜他看我的眼神吧!」
 
「那天晚上,他在忙,我在他房裡等他,等著等著,我有點倦了,便躺在他的床上閉上眼睛假寐。睡夢中,我彷彿聽到旁邊有點聲音,便醒了過來。我睜開眼睛往旁邊看,看到他正俯身看著我。他的眼閃著亮光,一種我從來沒有看過的亮光。那眼神,就像是一個吻,一個深而長的吻,一個王子讓公主從無盡沉睡中甦醒的吻,一個晨露讓玫瑰在晨曦中忘情綻放的吻,一個人魚讓船隻情不自禁撞上礁石的吻,一個蕩子讓貞婦忘卻節操蕩婦讓修士忘了守身的吻。他用熱切且充滿讚嘆的眼神注視著我,彷彿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注視的東西。」
 
「在他之前,我曾經交往過幾個男孩,可從沒有哪一個男孩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我被他看的從頭到腳全身顫抖了起來,像在盛夏中跳入冰涼的山泉水中一般,那樣的痛快淋漓,那樣的無所保留,那樣的全神貫注,那樣的秉氣凝神。我感覺到自己的最最深層的內在,被展開、被剝除、被欣賞、被崇拜、被愛憐、被疼惜;在那眼神的親吻下,我感覺到自己空前的美好,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美,因為,我被這樣的眼神讚美過。」
 
「那一刻,我暈了。」蘿拉說:「在那之前,我所交往過的男孩,所談過的戀愛,都只是兒戲,只有他的吻才是吻,他的愛情才是愛情。以前的戀愛彷彿都只是一場一場的滑稽鬧劇,從他身上,我才看到真正的愛情。」
 
我吸了口氣,二十六歲的韋伯的眼神彷彿就在面前。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原來,眼神的吻比唇還要醉人。一陣靜默,我們兩人竟都出神了。桌上的小香水蠟燭輕輕的嗶啵了一聲,剎時發出了小小的火光。
 
「你這麼喜歡他,怎麼會分開呢?」我忍不住問道。
 
「忌妒。」蘿拉輕聲說道。
 
「我知道在我之前,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可是兩人並沒有結果。原來我並不以為意,既然是過去的事情,我並不想多問。而且我總想,他必然是瘋狂的喜歡我,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可以讓他這樣瘋狂。或者他有過無數的過去,可我相信我是唯一。」
 
「可有一次,我們一起看電視,電視裡正演著日本偶像劇,原來並不喜歡看電視的他,突然顯得熱切了起來。他急切的等待著女主角的出現,然後興奮的說,你看這個女主角多美,我曾經認識過一個女孩,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我注視著他,可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我的凝視,他的心思完全在那偶像劇的女主角身上,又或者該說是,都在那個逝去的、沒有結果的戀情上,他專注而熱切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夜他曾經給我的一樣。那時,我突然感到一陣忌妒,原來,我並不是唯一的,我並不是他最好的那個戀愛,也不是他最期待的那個戀愛,他最期待的其實並不是我。」
 
「我看著他,看著他看著她的模樣,我知道,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她對他招招手,他必會不顧一切的向她飛奔而去。我看著他,我知道,這一切的幸福只不過是個假象,我所珍視的一切,其實只是另一個女孩不要的渣籽。我給了他我最好的愛情,可是他最好的愛情,卻沒有留給我的。」蘿拉說。
 
我看著蘿拉,用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心情。
 
「於是那之後的一天,我找了個莫名其妙的理由,離開了他。我沒有辦法忍受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竟遠不如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的愛他,遠遠超過他所能的愛我。我沒有辦法去跟一個過去的人競爭,因為那人在他心目中如同女神般美好,如果那人在眼前,或許我們可以一較短長,可很不幸的,她不在眼前,她深藏在他的心中,她是一個偶像、一個圖騰、一個夢鄉、一個幻想。」
 
「我離開了,用一種自以為非常瀟灑的姿態,我想,在這段關係的最後,至少我保留了我的自尊,他始終不知道我真正離去的理由,在一點上,我贏了。我轉身的時候沒有回頭,但是一出門我就流淚了,他沒有挽留我,也沒有出來追我,於是我想,還好我離開了,原來我在他心中也不過如此而已。我自暴自棄的在街上流浪,幻想著或許等一下他會出現在我面前向我賠罪,我站在公車站牌旁,看著一輛又一輛的公車過去,我沒上車,我總想,或者等一下他就來了,再等一下吧!那天好冷,還下起雨,我感覺我的自尊隨著雨水流了滿地,一絲都不剩。」
 
「我矜持著沒有再跟他連絡,我想既然我可以活過以前失戀的悲傷,這次我也一定可以。我驕傲的活著走著,我跟其他無數的男孩交往,用各種誇張和足以證明我很快樂的方式活著,我要證明沒有他我可以。」
 
「然而這次上帝似乎給我開了個大玩笑,這次的悲傷並不似預期中的那樣容易過去,隨著歲月飛逝,他在我心裡的影像卻越來越清楚,我刻意不去想他,可卻會不小心的夢到他。我曾經夢到那一夜,他用那熱切的眼神注視著我,我看著他,心裡想,還好,原來一切都是夢。然而當我醒來,才發現,夢裡的真實,其實是夢。我也曾經夢到他來找我,夢裡他什麼也沒說,只緊抱著我,拍著我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安慰極了,想著,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接著我被一陣鬧鐘鈴聲叫醒,我氣惱的按掉鬧鐘,躺回床上試圖回到夢中,然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蘿拉靜靜坐在沙發上,眼睛注視著蠟燭,那燭光已經快要熄滅了,正在搖曳閃爍。
 
「我曾經以為可以自外於被情愛的傷痛而不為所動,卻沒想到原來那其實是我第一次為情所痛;我曾經為自己保有了最後的自尊感到慶幸,卻沒想到失去他竟比失去自尊還要折磨;我以為給自己找了解脫,可沒想到其實是給自己做了個牢籠,這二十年來,我被囚禁在無窮無盡的思念和懊悔裡,一點空隙也無。小時候我一直有一個習慣,當我很喜歡的東西有了缺陷之後,我會寧可把它丟掉,因為我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喜歡的東西有殘缺;因此我也以為,我寧可不要那樣殘缺的愛情。可後來才想,或者當時我應該安於那個愛情的殘渣,不要丟棄,因為雖然我不能擁有全部,但那樣的部分其實我已經足夠;我多麼希望能夠回到那個當下,讓我再做一次選擇,這一次我會選擇裝聾作啞,然後珍惜我能拿到手的幸福。」
 
蘿拉終於啜完了最後一口酒,她的臉色漸漸恢復平靜。
 
「我日以繼夜地企盼奇蹟的出現,那看不到盡頭的等待讓人焦灼,我無以為寄託,只好埋首書本,好讓等待的日子不顯得那樣漫長。然而歲月是無情的,它的流逝不僅證明了我的等待是沒有結果的,也改變了我。我暴烈如火的個性,被思念不斷磨蝕;我的熱情,被懊悔不斷沖刷,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不再等,也不再思念了,然而我對其他的事情也不再有感覺了,在這等待之中,我的感官也漸漸死去,我的濃烈的感情燃燒著我的靈魂,一直到一切成灰一點也不剩為止。」
 
我不可思議的看著她,我一直覺得蘿拉對於世事少了一份熱情和參與,原以為這是她的個性沉穩所致,可沒想到這背後竟有這樣的故事。我原來對她的沉靜個性極為羨慕,總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的寧靜內在,現在才知道,她的寧靜,並不是真的寧靜,在那靜謐的外表下,其實是一片死寂。
 
「我有點累了。」講完了故事的蘿拉,彷彿燒完的蠟燭一般,顯得憔悴而乾枯。
 
「那我先告辭了。」我識相的站起身來。
 
蘿拉點點頭:「我想我今天應該是喝多了,這些事請你別放在心上。」
 
我點點頭,走出門。夜深了,外面一片靜寂,只有秋蟲唧唧。我拉起領口,遮住那企圖鑽進我領口的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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